B.
几年前我在庐山旅行的时候,常常能在荒岭草径边看到房屋的废墟,断壁残垣显示出它们曾经是一座座精雅别墅的所在,而不是当地山民的房舍。不知是哪些富有的雅士诗兴突发,要在这儿离群索居,独享自然。然而,最终他们都没有久住,我想多半是因为无法消受荒山夜雨时可怖的氛围。
C.
去年我遇到一位美国教授,闲谈间竟也提到了夜雨。教授说,他也深深地迷恋着这种诗意,所以特意在城郊的山顶选了一间考究的白木房子,只要有夜雨袭来,他就立即驾车上山。
D.
他邀请我到他的白木房子里住几天,我至今未去,但完全能想象,他对夜雨的领受与我的感悟大为逆反。苦旅的狼狈不见了,荒寂的恐怖不见了,只是在紧张生活的空闲,读一首诗,亲抚一下自然,一切都是那样的轻松和潇洒。
E.
在这里,我们显然遇上了一个美学上的麻烦。某种感人的震撼和深厚的诗意似乎注定要与艰难相伴随。当现代交通工具和营造手段使夜雨完全失去了苦涩味,其间的诗意也就走向浮薄。我至今还无法适应在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中加上火车、汽车和高压电线,尽管我对这种文明毫无推拒之意。去一趟四川恨不得能买到当天的飞机票。但家中挂的却是一幅描尽山道奇险、步履维艰的“蜀山行旅图”。在灯光灿烂的现代都市街道上驾车遇雨,实在是谈不上多少诗意的,只有一次在一个海滨,天色已晚,瓢泼大雨就像把我们的车掉进了大瀑布的中心,司机完全认不得路了,一路慌乱地在水帘和夜幕间转悠,事后倒觉得有了点诗意,原因也许正是碰到了自然所给予的艰难。
F.
在与自然周旋的漫漫长途中,有时自然的暴力会把人完全吞没,如地震,如海啸,如泥石流,人一时还很难从中提取出美。人至少要在有可能与自然对峙的时候才会酿造美。在这种对峙中,有时人明确无误地战胜了自然,例如汽车、电灯、柏油路的出现,产生了一种轻松愉悦的美:有时人与自然较量得十分吃力,两相憋劲,势均力敌,那就会产生峻厉、庄严、扣人心弦的悲剧美。由于这种美衬托了人类严峻的生存状态,考验了人类终极性的生命力,因此显得格外动人心魄。人类的生活方式可以日新月异,但这种终极性的体验却有永久价值。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历史上一切真正懂艺术的人总会着迷于这种美学状态,而希腊悲剧乃至种种原始艺术总是成为人类不衰的审美热点。过于整饬、圆熟的审美格局反射了人对自然的战胜状态和凌驾状态,可以让人产生一种方便感和舒坦感,却无法应对一种生命考验。因此,欧洲启蒙主义的大师们不赞成法国古典主义的大统一,不赞成把人类的社会生活和艺术生活都处理成凡尔赛宫园林一般的规整。他们呼唤危崖、怒海、莽林,呼唤与之相对应的生命状态。这便是他们心中的诗意,狄德罗甚至直接地说:人类生活越是精雅,文明就越缺少诗意。难道是他们在抵抗现代吗不,他们是启蒙者,分明启蒙出一个活生生的现代。现代,本不是一种文质彬彬的搭建,而是人类的原始创造力的发展。
G.
因此,再现代的人也愿意一再地在“蜀山行旅图”中把延绵千年的生命力重温一遍,愿意一再地品味苦涩的夜雨,然后踩着泥泞走向未来。